“他好像, 是我的父親。”

佐倉蜜柑低垂著頭跪坐在大理石制成的墓碑之前，墓碑上燙金字刻下漂亮的花體字:“primeval·行平泉水”。黑白相框當中，青年神色和煦，死柄木弔認真辨認之後承認，眉眼確實和這姑娘有些相似。

“可真是遺憾。”

老師曾經說過的話似乎還留在耳畔:“那家夥最終選擇了自殺——可惜了這絕佳的個性, 如果能夠為我所用的話, 就能夠真正達成無敵了。”

他當時說了些什麽呢？

啊，對了。

他當時，面無表情地附和了一句:“啊, 那確實是太遺憾了。”

死柄木弔突然覺得自己心裏有點堵。

“嘛, 為了這種事把前輩你叫出來……”

佐倉蜜柑認真地祭拜了一番, 額頭伏地行了個坐禮, 隨後重新站了起來, 拍拍裙子上的灰塵, 又重新翻起了自己的背包。

於是，在死柄木弔目瞪口呆的目光當中, 佐倉蜜柑先後掏出了一塊野餐布墊, 隨後又取出三盒便當，幾罐橘子汁，一看就是要就地野餐的架勢。

等等, 野餐？在這裏？墓地就算了，在自己父親的墓碑前？

死柄木弔開始有些懷疑, 自己是不是在敵聯盟待得太久不問世事, 這個世界的進程和他自己所了解的部分產生了什麽差錯。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時代開始流行就著墓碑野餐了的呢？！

在他愕然的時候, 佐倉蜜柑已經很熟練地幫忙揭開了便當盒子。小惠理非常配合地“嗚哇”了一聲——制作精致的便當盒子裏，飯團整齊碼放在一側，另一側則是煎蛋卷、烤章魚腸之類的常見菜色，雖說已經不是最佳賞味期限的春季，但櫻花蝦的天婦羅依舊炸制得非常應景，讓人一看就不由得食指大動。

“我是覺得……一個人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年一定非常寂寞。”

佐倉蜜柑認真地看向死柄木，神色像極了黑白照片當中的青年:“我在來之前問了很多爸爸生前的舊友，他們都說，雖然爸爸他平時不會很主動地挑起話題，但是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喜歡熱鬧的人。他經常在大家集體聚餐的時候看著眾人鬧騰，最後再負責把醉酒的朋友們一個一個送回家。”

“所以我就在想……比起單純的祭拜，這樣的場景，會不會讓他覺得高興一些。”

佐倉蜜柑的這個說法讓死柄木弔為之一楞;父親這個概念對於他而言完全只不過是一個生物學之上的符號，真要刨根究底的話，說不定還是造成噩夢的淵源之一——老師曾經難得耐心地撫摸自己的頭發，用不那麽溫和的語氣一遍一遍地重覆著，“這不是你的錯”。

個性的暴走，雙親的離世，乃至於人格的不安定……這都不是你的錯。如果一定要認定有什麽東西或者是什麽人錯了，那麽大概，是這以倚靠英雄為根基，人人都將目光投註在英雄身上的世界的錯誤吧。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了便當盒。和上一次體育祭的時候他所吃到的自熱便當不同，今天佐倉蜜柑拿出來的便當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無論是擺盤還是食物的精致程度上都不可同日而語，整個便當盒都散發出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所特有的活潑與生機。他的思路不由得頓了頓，從便當盒當中取出了第一個飯團。

“這一次的便當是我的得意之作！”

佐倉蜜柑顯然非常自信，對著小惠理和死柄木弔驕傲地挺起胸脯：“雖說也借助了一些小今井的便攜式設備，但是……但是總歸，還是自己認認真真制作出來的！”

小惠理已經一口一口咬起了便當，一邊咀嚼一邊露出滿意而幸福的神色，死柄木弔看了看已經沈浸在美食當中有些失去警惕的小鬼，又重新低頭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便當盒子，伸出兩根手指撚起一個飯團，開口咬了一口。

唔……普通的，手制飯團的味道。敵聯盟不缺錢，或者說老師留下了足夠的行動資金來給他們使用，居住在有些蔽塞的酒吧當中是考慮到組織的隱蔽性，但還不至於在日常的吃穿用度上過度節省——也就是說，他們平時無論是叫外賣還是下館子，吃食的規格都很不錯。

然而，似乎仍舊有什麽不一樣。

飯團裏裹著肉松，用來包裹肉松的米飯裏夾著白芝麻。雖說是“普通的手制飯團”，但已經能夠看得出來制作者的用心程度。佐倉蜜柑一臉期待地看向“柴村前輩”：“怎樣？你覺得如何？”

這種“有人在等待對於食物的評價”這種書中才會發生的情節一下子出現在生活當中，讓他覺得有些猝不及防。

而不遠處長眠著英雄佩彌威爾的墓碑上，黑白照片中的青年神色灼灼，仿佛看透一切一般，對著自己報以了然而溫和的微笑。

死柄木又連著咬了好幾口飯團，死死盯住墓碑上的照片一口咽下去，米飯堆積在喉嚨裏的感覺讓他頓時覺得……有點噎得慌。

“噗嗤，柴村前輩……柴村前輩？”

佐倉蜜柑嗤笑出聲：“前輩你吃飯不用太著急啊。又沒人跟你搶。”

一邊笑，一邊遞過來一杯橘子汁。保溫杯裏的橘色液體和蜜柑的頭發是同樣的發色，死柄木用四根手指捏住用來承裝橘子汁的保溫杯杯蓋，橘子汁的表面隱隱約約倒映出自己的臉龐來。

喉嚨裏的不適讓他來不及思考更多，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佐倉蜜柑也夾起一塊雞蛋卷來，一邊吃一邊打量著死柄木：以前的幾次見面總覺得前輩是一個又冷淡有不茍言笑的人，雖然個性強大又在關鍵時刻救過自己，但是能不說話的時候絕對不多說一個字兒，這種冷淡也體現在了惜字如金的聊天記錄之上，但是……如今看來，居然萌生出幾分孩子氣來。

就像小今井一樣嘛，明明怎麽看都一本正經，但是偏偏就會在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上表露出相當程度的孩子起來。

這個小發現，令她不禁笑彎了眼睛。

“我從小就一直和爺爺住在關西的鄉下。”

徹底放松自我之後的佐倉蜜柑說話帶著輕微的關西腔：“小的時候也曾經想過自己的爸爸會是什麽樣子，當時猜測過可能會是因公殉職的警察，看過了不少故事書之後，也覺得有可能是有著覆雜情感經歷的暴走族之類的，因為種種原因生下了我又沒有什麽辦法，最終只能托付給鄉下的爺爺……”

佐倉蜜柑毫不在意地在自己親爹的墓碑前大講特講自己小時候編排出來的戲碼：“小今井還笑話過我，說我當時的那些想法絕對是自己戲太多。但是當時考慮了那麽多種可能，沒想到是最不可思議的那種……爸爸他，是個英雄來著。”

佐倉蜜柑輕輕說道：“是個，雖然職業生涯短暫，但是仍舊拯救過很多人的英雄。”

秋風吹過靜寂的墓園，楓葉落在自己的肩膀。死柄木弔並沒有移動身子，安靜地坐在佐倉蜜柑的身邊，努力保持著自己的表情不要崩壞得太嚴重——一經提到英雄相關的話題，他本能反應得幾欲嘔吐，哪怕只是念叨起英雄兩個字，都覺得自己的心底裏能夠竄起一團無名火來。

不過……到底是為什麽來著？

他夾起一塊烤章魚腸送進嘴裏:總覺得有些異樣的地方。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英雄這個詞匯成為了自己的禁忌，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提到這個詞匯，就會產生生理性的厭惡？

他突然發現……

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如同握在手心的沙礫一般，正在指縫當中簌簌流逝，不可斷絕，不可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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